曹刚丨元宇宙的道德愿景

  按尤瓦尔·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的说法,人类之所以能在生存竞争中获胜,最重要的本事就是会“讲故事”。元宇宙其实就是一个关于理想的互联网故事。科技工作者、投资家们已经给我们画了关于元宇宙的多种形态的够大够圆满的大“饼”了,《元宇宙》的作者赵国栋就把关于元宇宙的认知概括为具有递进关系的九重认知,我在这里就不一一列举了。我在这里讲的是一个关于元宇宙的道德故事,是一个元宇宙应该有的样子,也许是一个关于元宇宙的乌托邦蓝图,但却是元宇宙是否应该存在以及应当如何存在的道德坐标。我之所以觉得有必要展望元宇宙的道德愿景,不是因为我是一个科技乐观主义者,恰恰相反,我是一个谨慎的科技悲观主义者。我以为,科技再发达,如果不同时伴随着道德的进步,人类是没有未来的。换言之,我们只有靠科技和道德两条腿走路,才能真正走进元宇宙。

 

一、元宇宙里的好生活

 

  刘慈欣说过,“人类的面前有两条路,一条向外,通往星辰大海;一条向内,通往虚拟现实。” 向星辰大海进发,探索的是适合人类生存的外太空;通往虚拟现实,则是建构一个超越现实的数字空间。这个世界是通过技术建构的,在鸿蒙初开的意义上,可以成为“元”;这个世界又是凭借数字化手段超越现实世界的,在超越的的意义上,也可以称为“元”。既然元宇宙是人们基于新技术创造的超越现实世界的新宇宙,那么,它就应该是一个比现实生活更令人向往的可能生活空间。换言之,要比现实生活好,人们才愿意进入元宇宙,创立元宇宙也才有意义。那么,元宇宙好在哪里呢?只是能够给我们带来巨大的商机吗?当然远远不止这些。 

  1、更自主的生活。我的生活我做主,这是好生活的基本前提。只不过人的生活既是由一系列可选择的事件和行动构成的,又充满了不可选择的偶然性。所谓人是生而自由的,却无往不在枷锁之中。如果元宇宙是一个让人更自主的生活空间,那么,就应该能够最大限度地减少或消除这些先天的或后天的偶然因素。

  第一,人类只能以数字分身的方式进入到元宇宙。数字分身是通过AI技术虚拟出来的“我”。 这个“我”是数字化的,自然能超越肉体存在的限制,摆脱身体偶然性的支配。人们谈论元宇宙,常常谈到电影《阿凡达》,其中男主人公杰克双腿瘫痪,行动受限,但是他的化身阿凡达却摆脱了身体的局限,能跑能跳,感受到了从未有过的自主支配自己身体的体验。

  第二,超越了社会现实身份带来的局限和束缚。在现实社会里,我们总是扮演着各种各样的社会角色,并以角色的规定性去进行局部的、片面的社会交往,而且一个角色扮演久了,还会沉沦其中,忘了角色背后的自主本性。元宇宙是一个数字虚拟的可能世界,人们在这里可以扮演他们在真实世界中可能无法扮演的角色,也可以扮演各种不同的角色。正是在各种角色的选择和转换中,凸显了人的自主性。

  第三,元宇宙提供了一个开放创造的平台。 元宇宙里丰富多彩的内容,不是由专业人士或者专门机构创造的,而是每个元宇宙的居民创造的。在这里,人人都是创意大师,由于创造的素材都是由0和1构造而成,不受物理世界的规则限制,因此可以自由挥洒和创造。

  2、更便利的生活。元宇宙里的生活会更便利。股票市场里的元宇宙概念股为什么炒得起来,因为资本嗅到了商机,看到了元宇宙带来的生活便利所激发的普通人的需要。扎克伯格形象的描述到:“举例来说,你只需打个响指,就可以打开工作站。无论你走到哪里,比如你走进星巴克,坐下来喝咖啡,然后挥挥手,就能打开很多屏幕。而且不管是大小还是其他预设,都和你在家里使用起来别无二致,还可以随身携带到想去的任何地方。”事实也是如此。元宇宙提供了太多的多、快、好、省地达到各种目的的手段、途径和方法。譬如,在元宇宙里,你可以一边在山上观风景,一边通过数字分身参加会议,做到两不误,这就是所谓的“多”,也就是一心几用的意思;譬如,人工智能的发展,提供了我们达至目的的更有效率更便捷的手段,这就是所谓的“快”;譬如,我们不必再通过在电商平台上浏览衣服的图文评价获取购物信息,完全可以进入元宇宙看看自己试穿衣服的样子,从而做出更合理的购买决策,这是所谓的 “好”,也就是人们根据自身的特殊需求和兴趣来做出决策;譬如,各种模拟训练,如宇航员、飞行员、火灾演练,等等,都可以进入元宇宙里,进行真实情景下的训练,这是所谓的“省”,也就是只用风险成本、经济成本最小的方法达到目的。凡此种种,可以说,元宇宙为我们的购物、旅游、交友、教育、商务等等生活带来了极大的便利条件。

  3、更有意义的生活。一个好生活,不但是自主的,便利的,更应该是有意义的。生活的意义是对内在于生活的多元的客观价值,如生命、真理、工作与娱乐、自尊、友爱、共同善、实践理性、审美、信仰等的主观体验。所以,有意义的生活既是主观的,也是客观的。但在现实世界生活中,要完整地拥有这些让生活充满意义的具有内在价值的美好事物,会面临两个重大困难,一是诸种善不可兼得。以画家高更为例子,他为了实现自己的艺术梦想,选择抛弃妻儿去塔希提岛。在他那里,艺术的善和亲情的善发生了冲突。鱼与熊掌不可得兼的例子还有很多。二是可遇不可求。譬如俞伯牙在荒山野岭弹琴碰到樵夫钟子期,算是高山流水遇知音。但他知悉钟子期病故,就摔断了瑶琴,一首“摔碎瑶琴凤尾寒,子期不在对谁弹!春风满面皆朋友,欲觅知音难上难”道出了知音离世后的落寞和孤寂。

  在元宇宙里,这两个问题都有可能缓解甚至解决。其一,对于诸善不可兼得而言,由于元宇宙有了分身,就好办了。人在物理世界具有唯一性,但可以在数字空间里映射出来数个数字分身,不同的分身可以扮演不同的角色,做不同的事情,实现不同的需求。如此以来,就可以缓解高更之困。其二,对于可遇不可求之难题,就更好办了。元宇宙的缘起就是社交,就让用户更容易发现那个懂他的人。以Soul为例,俞伯牙在注册时可以给自己选择一个符合自己个性特征的虚拟形象,再完成一个与兴趣爱好相关的灵魂测试,给自己塑造一个演奏家的人格,最后再给自己打上瑶琴个性化的引力签。俞伯牙完成了初步的个人画像后,就可以寻求知音之旅。Soul会通过基于兴趣图谱的AI算法,帮俞伯牙户精准地找到钟子期们。总之,在元宇宙里,找到与自己灵魂共振的那个懂你的人并非难事。

 

二、元宇宙里的道德规范

 

  元宇宙的好生活依赖于元宇宙高质量的连接。互联网的本质是连接,互联网连接的根本特征是去中心化。元宇宙是互联网的理想形态,区块链、物联网、边缘计算等技术的运用带来了更高级、更完善的新型连接,进一步强化了去中心化的特点,产生了新的伦理形态。

  1、元宇宙的连接具有三个特点

  第一,开放性。这种开放性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元宇宙对所有人都是开放的。元宇宙让用户超越了屏幕的限制、地理的限制、平台的限制,抹平了阶层、知识、职业、收入等鸿沟,形成了全社会共同交互的形态。二是元宇宙内的各个小元宇宙是互联互通的。不同的平台和社区不应该是封闭孤立的,而是身份互确、信息共享、价值彼此认同的统一体,这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元宇宙。

  第二,具象性。扎克伯格说:“你可以将元宇宙想象成一个具象化的互联网,在那里,你不只是观看内容,而是身在其中。你感觉和其他人待在一起,获得不同的体验。这是你在2D平面应用程序或网页上无法体验到的,比如跳舞或者各种健身项目等等。” 这里有二重意思:(1)感官沉浸。以前写信,常说“见字如面”,读者沉浸在过往的想象和思念之中,但在元宇宙里,就没有“如”了,因为我们的视觉、听觉、触觉、味觉、感觉都可以数字化,使得数字内容不断的逼近现实的感官体验,更具有真实沉浸感。(2)实时参与。无论人在天涯海角,都可以通过数字分身以第一人称参与到工作、交友和娱乐的各种活动中,即时进行互动。

  第三,直接性。网络几乎使现代世界每一角落的人们进行直接交往和联结成为可能。这既表现为越过各种物理的中介发生直接的交往,更表现为越过社会的中介发生直接的交往。传统的社会连接总是通过血缘的、地缘的、业缘的交往,是经由各种社会共同体的社会交往,但元宇宙的连接实现了多点对多点的直接连接。个人不必要以共同体为中介与其他个人发生交往关系了。

  2、元宇宙的新型连接不只是一个可以预期的事实,还是一种可以期待的共同善。

  之所以说,这种新型的去中心化的连接是一种共同善,是因为它给我们带来了更广泛的普惠性和更深刻的创造性。第一,更广泛的普惠性。互联网具有“天下为公”的理想主义气质。元宇宙要实现互联网的理想,其连接必然是一种普惠的结合关系。在这里,不但通过普遍的交往,把前辈们创造的文明成果继承下来,变成自身内在的本质力量,实现代际间的共享;还通过普遍的交往,促进人们对不同文化的精神成果的共同占有和享受;不但通过普遍的交往,通过共同占有、相互学习、取长补短,来满足人格完善的超越性需求,还通过普遍的交往,把个别的特殊的发展成果,整合为人类社会的共同财富,促进人类整体文明的进步。第二,高度的生产性。元宇宙提供了一个开放创造的平台。人工智能把人从繁重的体力劳动和脑力劳动中解放出来,使人们有了大量的自由时间从事创造性活动。在这里,我们不但在知识共享的基础上,避免了很多重复性的工作,在人类的所有生活领域都有了更多的创新性工作和成果;我们还可以借助于互联网提供的各种工具和条件,进行独立的个性化的创造,在其中体会到创造的愉悦;更重要的是,通过创造性活动,实现了对占有性人格的摈弃和对生产性人格的培养。

  3、以这种共同善为依据,确立“人人为我,我为人人”的道德基本原则。

  既然元宇宙的去中心化的连接是更大的共同善,元宇宙的所有规范都应以维护和促进这种共同善为目的。要做到这一点,道德的基本原则必须体现去中心化的要求。当下谈元宇宙都在谈去中心化,但几乎所有的谈论都有失肤浅,或者仅仅把去中心化看成是去平台等组织的权力垄断,或者把去中心化看成是对个体中心化的确证。我们以为,在更根本的意义上,这个去中心化既是去集体的中心化,也是去个体的中心化,凸显的连接本身的中心化。正因为元宇宙实现了所有个体之间的开放的、具象的、直接的交流, 因而是连接本身而不是组织和个体居于中心地位。与此相适应,元宇宙的道德原则就既不是个人主义的,也不是集体主义的,而是连接主义的,用一句熟知的话来表述,就是“人人为我,我为人人”。哲学家列维纳斯认为,道德生活有三个不同的模式:第一,以集体为重的道德生活模式。第二,以个人为重的权利生活模式。第三,以他者为重的道德生活模式。而且第三种模式最基本,也最能反映人的本质。我们在这里谈的元宇宙伦理,也许就是这第三钟道德生活模式吧。

 

三、道德的虚实之间

 

  元宇宙是与现实世界平行且交融的虚拟空间,其道德运行有其特殊的问题和机制。 

  1、责任主体的唯一性。脑机接口被视为进入元宇宙的秘钥。确实,如果人们不再佩戴AR或VR等体外设备,而是直接在脑部植入一颗芯片,可以随心所欲地进入元宇宙,享有元宇宙带来的美好生活,岂不妙哉?关键的问题不是科技的,而是伦理的。因为脑机接口的道德后果是责任主体的悬置。第一, 脑机接口会取消自我意识的唯一性。这个陈晓平教授做过很好的论证,咱就不多说了。总之,如果失去唯一性,“自我”就不成其自我, “人”也不是真正的人,责任主体就会无附着之处。第二,脑机接口把大脑和设备连接在一起,彼此有双向的信号传输。一边是向设备进行信号传输,另一边设备又将信号传输给大脑,这个时候谁在控制谁就很难讲了,是人在控制设备还是设备在控制人呢?主导行动决策的主体是谁呢?责任由谁承担呢?第三,脑机接口会将大脑信号直接转化成机器行动,那怕只是人的一闪念。但人是有实践理性的,会根据行为目的和具体情境做出明智判断、谨慎权衡、慎重决策。在这个过程中,人会犹豫,会踌躇,会放弃,也会勇往直前。但芯片不会,如果芯片捕捉到了一闪而过的念头,就指令机器做出反应,引发后果。那么,如何以及在何种程度上归责是合理的呢?总之,脑机接口一旦实施,主体责任就将落空,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我们反对脑机接口,坚持现实责任主体的唯一性。

  2、交换正义。在去中心化的元宇宙里,交换正义取代分配正义。分配正义是处理个体利益和群体利益关系的具体正义。预设了集体这样一个超越于个体成员之上的独立有机体;预设了进行利益分配的权威机关,预设了资源的稀缺性,这些预设显然不符合元宇宙的生态及其连接的去中心化特征。与此不同,交换正义是一种在没有统一的分配权威和裁判者,在众多个体追逐利益实现的过程中自然形成的一个状态,因此,更符合去中心化的元宇宙社会。

  3、程序伦理。社会学把信任、互惠规范、公民参与网络视为社会资本。社会资本其实是社会运行的道德机制,信任水平越高,合作的可能性越大。互惠越普遍,连接的纽带越牢固,公民参与的网络越顺畅,社会共识越容易形成。在元宇宙里,社会资本显得更为重要,因为信任、互惠和参与是元宇宙连接关系各主体都必须遵循的约束条件。一旦失去这些约束条件,元宇宙的连接就无法存在。正因为如此,在元宇宙里,这些社会资本通过区块链、非对称加密、共识机制、智能合约等等技术设计嵌入元宇宙的底层架构,所以,我们称其为程序伦理。

  海子有诗:“和所有以梦为马的诗人一样,我借此火得度一生的茫茫黑夜”,这也是写作本文的初衷吧。

 

  作者:曹刚教授,中国人民大学伦理学与道德建设研究中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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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1-12-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