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刚 | 道德里的灰色

在康德的墓碑上刻着他在《实践理性批判》里的一句话:有两种东西,我对它们的思考越是深沉和持久,它们在我心中唤起的惊奇和敬畏就越日新月异,不断增长,这就是我头上的星空和心中的道德定律。“头上的星空”属于自然世界,“心中的道德律”属于道德世界。人生活在这样两个世界之中,灰色是生活世界的一种颜色,在自然世界,它存在于黑白之间,在道德世界,它存在于善恶之间。认真对待道德里的灰色是生活智慧的一部分。

 

1. 人性的底色是灰的

 

要说道德的色彩,还得要从根上说起,也就是从人性说起,《论衡·本性篇》有曰:“情性者,人治之本,礼乐所由生也。”那么,人性是善的还是恶的?或者说,是白的、黑的还是灰的?

最有名的童蒙读本《三字经》开头便是“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如何理解“性本善”? 

第一,“性本善”是说人生来就是善的吗?这个说法显然不符合生活经验和道德常识。我们只要读过陀思妥耶夫斯基小说,譬如《罪与罚》《卡拉马佐夫兄弟》,就可体会这一点。陀思妥耶夫斯基自己也说:“人们称我为心理学家,不,我是高度意义上的现实主义者,也就是说,我描绘人的内心的全部深度。”从他所刻画的种种人物之中,我们可以窥见人性深处交织的善与恶,尤其是人性的阴暗面。难怪高尔基说他是“恶毒的天才”,鲁迅则把陀思妥耶夫斯基看做是灵魂的拷问者:“他把小说中的男男女女,放在万难忍受的境遇里,来试炼他们,不但剥去表面的洁白,拷问出藏在底下的罪恶,而且还要拷问出藏在那罪恶之下的真正洁白来。而且还不肯爽快地处死,竭力要放他们活得长久。”所以,把“性本善”理解为生来就是善的,是错误的理解,在人性的实然层面上,人性有善有恶,人性善恶混说更有道理。

第二,把“性本善”之“本”理解人的本质,也就是说,“善”是人的本质属性,是人区别于禽兽的根本特征。这是通常的理解,貌似有道理,其实也不通。试问,人作恶的性质和程度也是禽兽所远远不及的,为什么不能是性本恶?事实上,如果人生来真有区别于万事万物的本质的话,那只能说是人的自由选择的能力。人生而自由,可以选择善,也意味着可以选择恶,所以,人性是可善可恶的。可见,从人的本质属性上说,可善论的观点才是对的。

第三,把“性本善”之“本”理解为本来应该的意思,即人性应该向善,这是在应然的层面上说的。陀思妥耶夫斯基有句名言:“魔鬼和上帝争斗,战场就在人心。”这场战争应该是上帝战胜魔鬼,光明战胜黑暗,白战胜黑。否则,人类就没有未来。事实上,这场战争贯穿了人类的延续和发展过程,并因此产生和积淀了独属人类的道德基因。孟子说人有四端:“恻隐之心,仁之端也;羞恶之心,义之端也;辞让之心,礼之端也;是非之心,智之端也。”所谓“端”,用现代话来说就是道德基因。没有这样的道德基因,人类也不可能绵延至今。所以,在人性的应然层面上,向善论是立得住的。当然,向善而成人并不容易。所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要使危者安,微者著,既需要内在的修德养性,也需要外在的制度约束。

尼采说,人对自己了解到什么程度,他对世界也就了解到什么程度,他所认识到的世界的深度,正是他自己和他自己的复杂性让他吃惊的程度。如果说,人性不再是黑白分明的,那么,这个世界也不会是黑白分明的,人性是灰的,这个世界的人和事就是复杂的。

鲁迅曾批评《三国演义》“描写过实”:“写好的人,简直是一点坏处都没有,而写不好的人,又是一点好处都没有。其实这在事实上是不对的;因为一个人不能事事全好,也不能事事全坏。譬如曹操,他在政治上也有他的好处;而刘备关羽等,也不能说毫无可议,但是作者并不管它,只是任主观方面写去,往往成为出乎情理之外的人”。这个毛病不只是在《三国演义》小说里,在现代社会生活中,尤其在网络世界里,可谓比比皆是。贴道德标签就是键盘侠的常规操作,体现的就是一种非黑即白的两极化思维。譬如王力宏离婚前,贴的是男神的标签,没有瑕疵,无可指摘,否则粉丝会跟你拼命,但王力宏离婚后,就被贴上了渣男的标签,一下子就成了无一是处的男人。事实上,如果人性是灰的,世上没有纯粹的好人,也没有纯粹的坏人,别把人想得太好,也别把人想得太坏,这是为人处世的伦理智慧。明朝文学家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这才是明白人。

 

2. 生活的价值是灰的

 

生活的常态就是过日子。电视剧《天道》里,丁元英跟芮小丹说,人活着要回答两个问题,一是生存,得活下来;二是要回答生命价值的问题,让心有个安住。丁元英说得没错,人活着,除了解决生存问题,求得衣食住行、婚丧嫁娶的顺遂,更重要的问题是生活的意义问题,否则,即便好吃好喝一辈子,也没啥意思。

生活的意义感来自于对生活价值的主观体验,那么,要有意义地活着需要具备什么样的生活价值呢?从道德的角度,我们区分出三类价值,即:前道德价值、非道德价值和道德价值。

第一,前道德价值只有一种,这就是自由。

这是因为自由具有本源性,是一种元价值,是道德价值及其他价值的母体,是诸多价值呈现的前提。换言之,自由使有价值的东西呈现出价值,使有意义的生活呈现出意义。

以裴多菲的诗为例:“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自由为什么这么重要,以至于为了它要舍弃生命和爱情?这不是说在价值排序中,自由作为一种具体的价值要高于生命和爱情。事实上,在课堂讨论中,几乎所有的学生都选择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也就是命要紧。那么,是裴多菲错了吗?非也。我们只要把自由理解为前道德价值就能理解裴多菲的选择了。因为,没有自由的活着,只能如奴隶般缺乏尊严,算不上真正地活着,而没有自由的爱情,只有被囚禁的心灵,也谈不上真正的爱情。如果自由使生命成其为生命,使爱情成其为爱情,那么,争得自由,才有可能挣来一切。

作为前道德价值的自由是灰色的。一个人的日子过得好,过得有价值,有意义,关键是这种生活方式是他自主选择的。一种被强加的生活,再好也是别人的生活,生活主体体会不到价值,也感受不到意义。所以,一个好的社会应该要允许人们进行不同的生活试验,选择适合自己的生活方式,哪怕这种生活方式有别于社会主流的生活方式,甚至被认为是堕落的生活方式。试想,我们不是一度把听邓丽君,穿喇叭裤,当做堕落的生活方式吗?由于这种实验性的生活方式,难以黑白论处,自应作为灰色的东西被允许和包容。

第二,好日子包含了非道德价值。非道德价值就是那些不用或无法用善恶来评价的价值。

张爱玲谈到《红楼梦》为何如此精巧地铺陈“欢宴”时说:“就因为对一切都怀疑,中国文学里弥漫着大的悲哀。只有在物质的细节上 ,它得到欢悦⋯⋯细节往往是和美畅快,引人入胜的,而主题永远悲观。一切对于人生的笼统观察都指向虚无。”用现在的话来说,这些细节上的欢悦就是“小确幸”,是那些与大时代、大事件、大主题无关的微小而确实的幸福与满足。村上春树的随笔集《兰格汉斯岛的午后》里有一篇叫“小确幸”,说的就是生活中“微小但确切的幸福与满足”。譬如,村上把洗涤过的洁净内裤,折叠好,整齐地放在抽屉中,就会有一种微小而真确的幸福与满足。这种小确幸是老百姓有滋有味地过日子的一部分,但由于“小”,而与人格崇高无关,与道德境界无关,与精神超越无关,与时代主旋律无关,与民族大义无关,也因此而容易堕入虚无,所以,也可把这部分的生活价值视为灰色的。 

认可和接受非道德价值,自然就会反对泛道德化的做法,也就是把前道德价值和非道德价值道德化的做法。譬如去年12月13日,有网友拍到在浙江嘉兴海宁南关厢历史文化街区内。有一名女子身着和服逛街。随后进行了举报,警方也对其的不当行为,进行了严厉的批评和教育,该女子也表示后悔和歉意。该女子是当地南关厢一茶艺馆店长,兼职做网店模特。13日中午接一店铺邀请,穿着和服前往拍摄,拍摄结束后回到茶艺馆换上了自己的衣服。据媒体了解,该女子并不知道到当天是国家公祭日,当天下午看到网上相关评论后,才意识到。

说到这里,我当然理解和认同举报者的爱国情感,但这里的群众举报和警察教育总让人有不安的感觉,这种不安来自于泛道德化,因为当社会用道德的标尺来衡量日常生活中的一切时,我们每个人都会在不安和反省中失去沉浸式地体会生活趣味的能力。

第三,道德价值。这是指那些为他人和社会造福的行为或品性。

人是社会的存在,只有在具体而丰富的社会关系中才能真正展现自己的本质力量,确证自己的价值,体会生活的意义,这就需要具有利他指向的品性与行为。可见,道德价值既是好生活的保障性条件,又是好生活的内在要求。它如此重要,失去了它,也就失去了好生活。

孔子“无终食之间违仁,造次必于是,颠沛必于是”,但这样的道德圣人很少,所以,颜渊叹曰:“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对于这样的道德圣人,虽不能至,心向往之,但也应该明白,道德价值不是好生活的唯一价值,甚至不是优先价值,一种好的生活应该兼容前道德价值、非道德价值和道德价值。生活的底色也应有灰的。

 

3. 角色的责任是灰的

 

人生如戏,生活就是一个大舞台,每个人都在生活的舞台上扮演各种各样的社会角色。每个角色都是在相对的社会关系中被定位的,如父母之于子女,教师之于学生,医生之于患者;每个角色都是社会分工的产物,并承当着某种社会功能,如父母的生育功能,教师的传道授业解惑,医生的救死扶伤;每个角色都应该满足社会的普遍期待,言行举止都有应该有的样子,所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当一个人在相对的关系中,依据社会的普遍期待,去完成特定的社会功能时,就可称为角色责任。

在生活的舞台上,要演好人生这场戏,需要自己与他人在不同环节和不同方面履行好角色责任。这个道理当然清清楚楚,这里的各种角色责任也由伦理道德、公序良俗和法律法规所规定,本无灰色可言,但在现代社会里,却出现了一个奇特的道德现象,越讲责任,羞恶感却越弱,道德敏感性也越差,以至于出现了鲍曼所说的“道德消失点”,也就是我们这里说的灰色地带,何以如此呢? 

这是因为,现代社会的角色责任具有如下特征:

第一,现代社会仿佛是一座大工场,角色是在一道道上下工序的衔接关系中被确立的,处于每道工序的角色,只认当下,不知来处,也难问归路,换言之,不了解自己所处的这套工序的整体意义和终极目的,认不清自己在整个链条中的位置和作用,不明白自己的工作与整个社会间的价值关系,由此也无法在终极目的和总体意义的关照下确立个体的角色责任。这种连带式的角色责任是分解性的和碎片化的,人人有责又人人无责,羞恶心从何谈起?道德敏感性又从何而来?

第二,现代社会的活动主体不只是个人,还有组织,而且更重要的是组织。人们以岗位身份而归属于某个组织,成为“组织人”,这时的角色责任是岗位责任,负责的对象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顶头上司和规章制度。马克斯·韦伯主张公务员非人格化,并像无情感的机器一样地发挥组织机关的作用,表达的就是这种要求。如此以来,活泼泼的道德情感自然就消失在这种科层式的管理之中,冷漠、刻板、从众成为组织人的身份画像。

第三,现代社会的人类行为性质也发生了变化。传统社会里,行为的动机与行为的效果具有直接的因果关系,所以,道德讲动机,法律讲过错 。但随着科学技术的发展,人的行为性质发生了重大变化,行为的长期的和整体的后果难以预料,动机和结果发生了分离。于是,为了预防对社会的毁灭性后果的发生,道德开始推崇明智谨慎的德性,法律开始讲无过错责任。预测技术和程序正义变得比善良意志更重要。

找到了道德消失点,有助于解答现代社会的很多道德困惑。以近期的西安孕妇流产事件为例。疫情期间,新年第一天,怀孕8个月的孙女士突然肚子疼;老公马上拨打120,但120一直占线,最后还是通过拨打110,由警察送他们到了西安高新医院,但他们却因为核酸检测结果超时4小时被拒之门外,怀孕的孙女士医院门口等了两个小时才被紧急救治,但8个月大的胎儿还是流产了。这起事件造成了很坏的社会影响,最终被定性为责任事故,西安高新医院追究医院负责人责任,总经理停职,免去门诊部主任、产科主任、医务部副主任职务。

这样的事情自然让人感到极大的道德愤怒,但这种愤怒该指向谁?医院或者医生或者将孕妇拒之门外的保安?是又不是,因为他们都是整个疫情防控流程中的一环,他们都在一个庞大的组织体系中坚守自己的岗位,他们都难以预料自己的行为所可能导致的结果,他们甚至不知道问题出在哪里。据都市快报5日报道,记者联系了西安高新医院。院方人士说,“我们这边不能说有问题,也不能说没有问题,只能等上级部门的调查结果。”有问题,还是没问题,这是个问题,但要回答这个问题,拿个体德性说事已经不灵了。

如何走出角色责任的灰色地带,不是本文的任务,但可以提及的有两点:

一是政府要给社会组织赋权赋能,强化社会组织在现代社会治理体系中的地位;

二是在全社会,尤其是科教文卫等领域,大力加强人文教育。

做不到这两点,一切道德愤怒都无济于事。

 

作者:曹刚教授,中国人民大学伦理学与道德建设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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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22-01-22